在混浊的生活中,我们所真正要寻找的,其实就是我们不知不觉所失去的童稚、清澈和永远不可能挽回的激情与青春。
公交车的车门打开后,一个抱婴儿的女人上了车。我正打算让座,坐我前面的乘客已经起身了。于是那个女人抱着婴儿坐在了我前面。
每次坐公交车,都觉得特别无聊,但上下班又必须以公交车为交通工具。
我望着窗外。这也是我无聊时的一种表达。尽管窗外没有谁是我认识的,但我每天看着窗外,真不觉得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至于街道和建筑,更是和每一个城市千篇一律。这时我总会时不时感到些许的悲哀,因为我会从中没来由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样一个没办法更改的地方日复一日地下去。这样的念头每次泛起,我感到的便是自己的生活其实是如此的平庸和倦怠。我更会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我多么年轻,那时我对生活是多么地充满渴望,可当生活的本身在我眼前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之时,我感到自己的心灵已在日甚一日地变得粗糙,对很多就在眼前发生的事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我又转过头来。在转头时我也知道,车厢内更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奇怪,当我刚一转头,就感到两道目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的眼光已经移过去了,又赶紧掉回。于是我看见了,看着我的是坐在我前面那个女人抱着的婴儿所望过来的目光。于是我和那个婴儿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我的心忽然被什么狠击了一下。
那双婴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杂质,乌黑的眼珠清澈见底,像一汪深深的井水——这个譬喻不管多么庸俗,但除了这个譬喻,我无法找到一个比这更好的来形容我所面对的这双眼睛。我想,在我们的生活中,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最好不要和一个陌生人的眼睛对视,那样的话,会引起一些说不清也没必要的麻烦。我自己就是这样,从来不去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睛,也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看我的眼睛,那会引起我、相信也会引起对方一些生理上的不快。但这个婴儿的眼睛望着我时,我忽然有种被震动的感觉。于是我也看着他,我和他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刹那间在我心头掠过。它有喜悦、宁静、悲伤、怜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会有悲伤和怜悯。或许,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每个人的童年。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过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们的成长,随着生活对我们的刀削斧砍,我们慢慢学会了很多东西,接受了很多东西,可恰恰是这些学会和接受,却使我们失去了眼睛里的清澈,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惊讶和打量。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短浅,只看到了身边几尺以内的范围。可是这个婴儿的眼睛却仿佛有着穿透什么的能力,他看着我,一点也不胆怯,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是在看一个恰好因为陌生而感觉新奇而想接近的对象。他好像真的就是如此——他看着我,他还不会说话,可他想说的却已经在眼睛里流露了出来,我看出了他想接近我。我觉得,如果他会说话,他一定会和我打个招呼,像和一个同类打招呼。真的,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同类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应该在互相的凝视里找到一种共同的语言吗?
这个婴儿,在他望着我的时候,我就读到了这种语言。这种语言是如此纯粹,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丢失了这种纯粹的语言。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婴儿为什么要这样一直一直地看着我,除了想和我接近以外,他一定还想告诉我什么。他想告诉我什么呢?他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他忽然把他的手向着我伸过来。那个抱着他的母亲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孩子想干什么,只是把这个孩子抱紧了一些。母亲的动作使这个孩子的手没办法伸得更远。他的小手对着我,在空中一张一合,我忍不住了,抬起手,将我的食指交给他的小手,他握住了我的食指,在这个瞬间,我感到他的力气是多么的大啊,我觉得我没办法将手指抽回来。于是我就让他握着,看着他的眼睛和笑脸。我的心里涌起了羞愧、震颤和一些突如其来的酸楚。这个婴儿,用他的清澈在抚摸我心灵的粗糙。我肯定我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一定变得非常贪婪和饥渴,尽管我知道,当生活向我卷来的时候,这种羞愧和震颤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持续太久,车站到了,那个母亲抱着婴儿下车了。在怅然若失中,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首老歌,那歌的第一句歌词就是,“我相信,婴儿的眼睛……”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它怎么样,可在这个时刻,咀嚼着这句简单的歌词,我突然明白了,唱出它的歌手一定深深懂得了人生的种种况味。在混浊的生活中,我们所真正要寻找的,其实就是我们不知不觉所失去的童稚、清澈和永远不可能挽回的激情与青春。
我重新看着窗外,一切,仿佛在这个时刻变得明亮起来。我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我盼望这种情绪能延续得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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