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我上高中时,曾经很想戴眼镜。那时,近视眼是珍稀动物。全校戴眼镜的,就只有几个老师,说话时,偶尔用右手扶眼镜的那个动作,不经意间,就魅力四射。联想到的,就是“文革”前旧小说里的“小资”。
有一天,几个男生,说他们眼睛近视,要去配眼镜。几天之后,他们真的戴上眼镜,闪亮登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眉宇间平添了几分书生意气。女生看他们的眼神,都很异样哩。我隐隐有点忌妒,决心迎头赶上,走路看书,吃饭看书,睡觉看书,恨不得几天之内把眼睛看近视,然后堂而皇之戴上眼镜。潜意识中有个很朦胧的想法:把女生的目光吸引过来。这大概就是青春的觉醒?而戴眼镜,在穿着没有个人特色的当年,就是青春觉醒的标志?
这个标志,很耐人寻味。当年写作文《我的理想》,大家都说长大要当工农兵。报纸街头的宣传画上,工农兵形象标志:安全帽、白头帕、绿军帽。偶尔冒出个梳偏分头的“眼镜”,革命知识分子,也是敲边鼓的,不是主力军。但中学生潜意识中的偶像标志,不是安全帽、白头帕、绿军帽,而是“眼镜”。后来我才发现,那几个戴眼镜的男生,不过是轻度近视,甚至假近视。假眉假眼,装酷,却迷倒了一大片女生。
高中毕业后插队,夜夜在农家土屋摇曳的烛光下,看纸页泛黄字迹模糊的《聊斋志异》,看得两眼飘忽迷离,想入非非,也没能把眼睛折磨近视。高考体检:视力正常。
上大学后,同寝室有个北京同学,老三届,资深眼镜,风流儒雅。但他睡觉前,把眼镜一摘下,眼眶深凹,很吓人。我这才发现,戴眼镜会破相。暗自庆幸: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不用戴眼镜,也能明察秋毫,放眼世界。
万没想到,就在我看穿人生,既不想装酷,也不想破相的时候,眼镜却找上了我。
孔子说他“四十而不惑”,我却在不惑之年,迷惑了,变成了近视眼。罪魁祸首:电脑。电脑写字,仅仅两年,就把我写成了近视眼。很多大美女,在电视画面上,近在咫尺,呼之欲出,看上去却模模糊糊。媳妇建议:“去配一副眼镜?”我把凳子挪近电视,笑道:“就为看个可望而不即的美女,至于吗?”
渐渐地,我看这个世界,都是朦朦胧胧。如隔雾看花,不仅看媳妇是美女,看所有女人都是美女。就像月光下,树朦胧,鸟朦胧,人朦胧,朦胧才美。我若把这个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到处都是假丑恶,哪里能产生这种美感?
却说某日回家,半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墨镜女士,卷毛狮子头,黑风衣,黑皮靴,乘风破浪而来。心想,这类雄赳赳气昂昂的女人,大都是外强中干,表面风光,内心空虚,不是“离女”,就是“怨妇”。忍不住一笑,她居然也朝我笑,把我笑得怦然心动,心里发虚,不敢逼视,赶紧垂下头来,让在路边,让她继续乘风破浪,奋勇向前。不料,女士噔噔走到我面前,突然停下来,喝道:“嘿,你装疯迷窍嗦?”敢对一个目不斜视的男人吆三喝四的女人,当然只有他老婆。我埋怨说:“媳妇,你咋搞成这副恐怖的模样啊?简直一个女纳粹冲锋队!”媳妇斥道:“你什么眼水啊?连老婆也认不出来!”当即把我拽到附近眼镜店,配了第一副眼镜。
回家,戴上眼镜,对着镜子一照,怪模怪样,怎样看,怎样不像那个貌似憨厚的谢不谦,倒像是“文革”电影里的特务汉奸,贼眉鼠眼,或宣传画上的牛鬼蛇神,“四眼狗”,眯眯眼。媳妇安慰我说:“看习惯,就好了。”但东看西看,我也看不习惯。而且,我说,眼镜戴久了,会破相的。媳妇扑哧一笑:“就你这瓜相,还用破?”
谁不爱惜自己的羽毛?何况不是羽毛,是眼睛!所以平时出门,我从不戴眼镜。只是外出旅游,参观风景名胜,才临时把眼镜拿出来,当望远镜,架在鼻梁上。
而今年过半百,很多朋友眼睛都老花了,我的眼睛却越来越近视。好多次,挽着媳妇在校园散步,与美眉擦肩而过。媳妇说:“人家学生冲你笑,你咋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笑道:“好大个男女关系嘛,不就是我眼睛近视,没看见嘛。”
却说上月某日,我下课后,驱车回家。媳妇让我顺路去接她,说她就站在路边公交车站牌附近。结果车开过了很远,才猛然想起,急忙掉转车头,绕了好大一个弯,才把媳妇接上。媳妇一上车,就斥道:“我老远就在招手,你咋嗖地冲过去了?”我说忘了戴眼镜。过了几天,我下课后,又去接她。我戴上眼镜,一看路边全是美女,正在搜寻媳妇。谁知后面的车追我追得紧,老是按喇叭,我神经短路,猛一踩油门,飞驰而去,又冲过去了。再绕回来,把媳妇接上。媳妇上车后,沉默不语,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心里是不是装着另外一个人哦?”我笑道:“这是哪和哪啊?不就是眼镜模糊,一时没看清楚嘛。”
回到家,媳妇说,必须重新验光,配一副高清晰度的眼镜。新眼镜配好后,我戴上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天啊!这个世界,怎么是这般模样?
媳妇问:“清不清楚?”我笑道:“不是清不清楚,是太清楚!”媳妇追问:“有好清楚?”我只有老实交代:“你脸上所有的缺点,即使在十米之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媳妇哼哼道:“不就是我老了满脸皱纹吗?你有多年轻啊?”我心想:岂止是你我都老了啊?站在眼镜店门口,东张西望,周围的人,周围的世界,历历如在目前,好像也不那么美好了。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与绝望,袭上心头。但这种感觉,没敢说出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个世界,这个人生,就是通过眼睛,反映到心灵上。眼亮心明,心明眼亮,眼不亮了,只有配眼镜。但我却想:我又不想当哲学家思想家,何苦非要心明眼亮,把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啊?这不是自寻烦恼?我的朋友中,戴眼镜的,大多是悲观主义者;不戴眼镜的,大多是乐观主义者。媳妇对这样的玄学问题,从来不感兴趣,下达指令:今后出门,必须把眼镜戴上,免得看不见老婆。最后嘱咐:“现在灰尘好多啊,眼镜要经常擦拭!”
驱车回家路上,滚滚红尘之中,仿佛依稀之间,觉得媳妇是神秀和尚转世,口占偈语:“身是菩提树,眼睛通灵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我感慨:这忙忙碌碌人生,从此又多了一件事。我才不愿意戴眼镜哩。将惠能的偈语改为现代版:“菩提本无树,眼睛亦非台。本来无眼镜,何处惹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