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吴代权访视了两名病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说国家级贫困县——通道侗族自治县是湖南最边远的县并不夸张,在路网建设颇为发达的湖南,作为县疾控中心结防科长的吴代权,到省城开会学习,路上就要一整天。“望山跑死马”,火烧火燎的七月,当记者对这句话有了切身体会后,这位侗乡“向恩”(侗语音译,医生)19年来制造的一串数字也让记者有了更多感悟:他用脚板“丈量”全县21个乡镇243个侗家山寨,出诊行程达5万多公里。
我理解失去亲人的惨痛
1963年,一个风雪夜。怀化市通道县最南端、湘桂交界的坪阳乡三盘村。6岁的吴代权目睹母亲抱着病死哥哥痛哭的惨状。不久,叔叔和三个堂妹相继死于“痨病”和“肝病”。13岁那年,正在乡里上学的他听到母亲病危的消息,狂奔30多里路赶回家,弥留之际的母亲还念着自己的小名,一个誓言在他心中定格——“长大了我要当医生!”
1976年,吴代权如愿考上黔阳卫校(今怀化医专),毕业后当了一名乡村医生,由于工作出色,先后在甘溪乡和坪阳乡卫生院担任院长。1992年,35岁的他调到了县卫生防疫站,从事结核病防治工作,与侗乡弯弯诊路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上任第一天,吴代权就体验到了诊路的遥远和艰辛。全县散居着200多名结核病人,每个病人需要治疗一个疗程(6个月),每个疗程要到病人家中督导治疗5次。结防科仅4个人,天天下乡还忙不过来。那时乡村大都没通公路,全靠步行,每天少则要走10余里,多则要走100多里。冬天一身泥,夏天一身汗。
“结防”工作不仅累,待遇差,而且高风险。这些年中心就有两名医生感染了结核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科里同事换了好几拨,唯独吴代权像颗螺丝钉“铆”在这个岗位上。他这样解释不换岗的原因,“病人离不开我!”几乎结防科所有的活他都干,接诊、督导、痰检等,什么都行。结核病人的浓痰很脏,有股腥味,吴代权从不嫌弃,经常亲自给他们做痰检,这样的标本极容易检出结核杆菌。这些年来,病人总是指名道姓地找他看病,“代权”、“吴医生”、“大哥”“叔叔”,称呼不尽相同,相同的却是那份浓浓的信赖,这让吴代权感到极大的满足。
近年来结核病人中出现了合并感染艾滋病的病例,给结防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战。“这是一种新趋势,要求我们与防艾人员紧密配合。”2009年,吴代权接诊了一名29岁的侗族病人,吃了两个月药后,一查淋巴细胞,达到200个单位以上,病人严重腹泻,高烧到40℃,病情严重,转到县人民医院,抽血化验后查出艾滋病,“我们马上进行上报。同病房病友要求换病房,护士不肯去打针,医生不敢靠拢,我去看病人,向大家宣传艾滋病感染的传播途径,以及我们怎样防止职业暴露,消除了紧张情绪。”经过精心治疗,病人的结核病治好了,艾滋病症状也得到控制,这让吴代权很是高兴。
我国和世卫组织提供的化学疗法方案,是目前全球治疗肺结核最理想的化疗方案,但在用药过程中可能出现药物毒副反应或病灶空洞难以闭合、病菌阴转慢等症状,有的地方因而有了医生为病人开大处方甚至无用处方的现象,从中获利,吴代权扼腕叹息:“造孽!”从山寨里走出来的他“理解失去亲人的惨痛”,也深知老百姓赚钱不容易,看病能省一分是一分,对接受治疗的数千名患者,他坚持只开国家提供的免费药品和按规定开消除副作用的北茋精和肺泰胶囊,1个月仅需60多元,新农合全部能报销。对需要抢救的贫困病人,他积极为之申请专项补助。
由于政策宣传到位,当地老百姓都知道党和政府关心结核病人,治结核病“不要钱”,常常空手来看病。病人时间观念不强,也不管周六周日,往往来时已是中午,吴代权请他们到食堂吃中饭,回家没有路费,吴代权帮他们买好返程车票,久而久之形成习惯,这些年垫了多少钱,他从不吭声。“对病人大方,对自己却抠得很”,同事如是评价,“单位车辆紧张,没车时他宁可走路也舍不得租车。”
结防工作任务繁重,该县每年新发现结核病人任务200人,到病人家中督导访视一年高达1000多人次,对乡镇卫生院项目工作督导访视全年累计240次。每年还要开展3次对乡、村医生的技术培训,同时还要开展健康教育和“3?24”核病防治日宣传活动等。这些工作十分繁琐,病人资料填写、归档、网络直报、上报报表都要规范化、细化。如基础资料,每个病人都要有病案病历,十本两卡,网络直报登记等。这些资料和工作计划、总结、各科会议、结防项目等,都要按时编印成册,及时上报。因为住得近,作为结防科长的吴代权,晚上“加班”已经变成了晚上“上班”。每天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到办公室整理整理资料,约好第二天要访视的病人,已成为他多年不变的生活轨迹。
吴代权清楚,搞好“结防”工作必须依靠团队的力量,他们大力夯实结防网底。每个乡镇卫生院配备了1名防疫专干,每个村配备了1名专职村医,结防队伍达到了268人。19年来,他们共接诊病人11528例,活性肺结核2910例,治愈2735例,治愈率达94%,未发生一次医疗差错和事故。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犹如没有硝烟的战场,身为共产党员,吴代权总是冲锋在最前面。2003年5月22日,吴代权主动要求到抗“非典”前线工作,先后到通道双江车站和甘溪检查站执行任务,每天检查过往车辆几百辆,排查疑似“非典”人员成千上万,严防死守湖南“南大门”,十天半月不回家。
2009年10月9日,双江完小发现首例甲流疑似病例,多名学生发病,学校停课,形势严峻。吴代权带领传染病应急组,为两千多名学生测量体温,对学生进行排查、隔离,教室全面消毒,将疫情控制在最小范围。
和病人的故事“像渠江一样长”
2008年初那场特大冰灾。通道大山里结的冰超过了10厘米厚,北风呼啸,冰雪封路,寸步难行。这天早上7点钟,陇城镇卫生院防疫专干杨光敏的电话“十万火急”:石坪村病人龙林建高烧不退,已经3天不能进食,有生命危险。吴代权顾不上天寒地冻,把双脚捆上稻草,柱着拐棍,跌跌撞撞赶到20公里外的陇城镇卫生院。杨光敏见他一身是雪、脸冻得发紫,叫他暖和暖和再走。他说,不及时赶到石坪,病人会有生命危险,我心不安。两人急匆匆奔向10多公里外八斗坡上的石坪村。山高林密,山间小道“一个脚印之外就是万丈深渊”,危险地段只能爬行。一路上需要爬着走的险路就花了3个多小时,两人不知跌了多少跤。这天深夜,绝望中的龙林建一家打开屋门:一身雪、一身泥、一身汗的吴医生站在家门口,全家人目瞪口呆,喜极而泣。
19年来,像这样的出诊到底跑了多少趟,走了多少路,已无从查证。人们只知道,吴代权常常清晨出门,晚上才能回到家。脚下的解放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雨伞撑坏了一把又一把,药箱背烂了一个又一个。
在县疾控中心的考勤表上,吴代权每年上班都在300天以上,好几年达到了310多天。有年到井冈山参观学习,一个绣着毛主席画像和“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挎包让他爱不释手。从此,这个挎包便伴随着他在弯弯诊路上奔波。
同事们告诉记者,吴代权和病人之间的故事就像通道境内的“渠江水一样长”:
独坡乡新丰村位于湘、黔、桂三省(区)交界处的“三省坡”下,距县城70多公里, 这里有位叫杨应梅的重症结核病人。为治好她的病,吴代权3次上门出诊。有年8月,正是酷热难当,早上7点钟,他接到杨应梅的求诊电话,立即从县城坐班车赶到独坡乡,又马不停蹄地冒着烈日步行赶往近二十公里外的新丰村,路上要翻过3座海拔1000多米的大山。吴代权紧赶慢赶,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口干粮。为杨应梅看完病后回到县城,天已全黑了。
双江镇枇杷村杨正洪的女儿至今记忆犹新,“有一次,我父亲口吐鲜血,村医说可能得了肺结核,赶到吴医生家时他正在吃晚饭,他饭碗一丢,把小孩托给邻居,同我一起摸黑走了二十多里路。当时,我父亲脸色苍白,脉搏微弱,四肢冰凉,还出现了休克,随时有死亡危险。经过吴医生抢救,病情有所缓解,但仍未脱离危险,他要我们尽快送到县医院救治。当时已经晚上12点多了,他同我们一起抬着病人,举着火把,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天亮才赶到县城。路上他不停地查看输液,还不时停下来检查。半路上突然下起大雨,山路又弯又陡又滑。吴医生撑起伞为我父亲遮雨,自己却不知摔了多少跤,全身上下满是泥浆汗水。我父亲经过抢救后得救了,半年后彻底治好了肺结核。”这个病人的痊愈,让吴代权高兴了好些日子,他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在县疾控中心,记者见到了一块算不上整齐押韵的牌匾,“政府免费为民治病,疾控实施承担重任,医好结核救了我命,感谢党恩感谢政府”。送匾的是陇城镇陇城村一组村民石结合,患有严重的空洞型肺结核,全身骨瘦如柴,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吴代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坚持上门为他治病送药长达半年,终于救回一条命。吴代权还不顾感染危风险,亲手为他清洗脏物,这是亲人都不愿做的事,石结合感动得热泪长流。没读过多少书的他于是亲自写下了这块牌匾。
菁芜洲镇寨头堡村17岁女孩吴泳梅几次外出打工都被退回,原因是查出她患有肺结核。万念俱灰的她甚至几次想轻生。吴代权的鼓励让她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花。经过半年的治疗,她的病情痊愈,参加了工作,特意和妈妈一起专程到结防科道喜。
成千上万的病人中,最让吴代权难忘的,是菁芜洲镇江口村5组的年轻姑娘许二柳,她家6口人,父亲是个残疾人,母亲身体多病。她是老大,有三个妹妹读书。全家靠她在广东鞋厂打工维持生计。1995年6月,染上肺结核的她回通道治疗。由于病人转氨酶高,并有乙肝并发症,治疗一个月后出现恶心呕吐、厌食等副作用,需到县医院检查和治疗。因无钱住院,她中断治疗。为减轻家庭压力又外出打了4年工。2000年,家人送她再次找到吴医生,病情已十分严重,吴代权送她到县医院住院治疗,因为没钱,住了两天就回家了。一个月后,许二柳病危,吴代权同该镇防疫专干立即赶到她家,送到县医院抢救,但终因病情过重抢救无效死亡。这是吴代权所治的结核病人中唯一的死亡病人。看到一个如花似玉、勤劳善良的年轻女孩被病魔夺去生命,吴代权不禁潸然泪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懊悔。那以后,他对贫困病人的帮助更是倾尽最大能力。
双江镇芋头寨71岁的杨再肖老人从破旧的小屋中走出,她一看到吴代权就很是激动,紧握着他的手向众人说了一大通侗话,县卫生局干部告诉记者,老人是告诉大家:“我病得吐血,走不动了,又没有钱看病,要不是吴医生,我早就死了。”她还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吴医生,病治好了没要一分钱!”而婉拒在老人家中吃饭也颇费周折,她甚至拉着记者去厨房表示很干净。
“侗族群众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吴医生和政府好政策的感激。”县卫生局党委书记杨爱群告诉记者,在病人心目中,吴代权这样的好“向恩”就是他们的守护神。
侗家“苦酒”为什么这样甜
“爸爸出诊,晓不晓得听话?”
“晓得了!呜呜——”
“以后到李叔叔家,不准再哭再闹了,晓得啵?”
“晓得了!呜呜——”
还没训完,电话又催他出诊了。
父子之间的对话是混杂着巴掌声、哭声一起上演的。由于常年奔波在侗乡,没时间照顾妻儿,接触的又都是传染病人,吴代权的前妻在多年“抗议无效”之后含泪而去,把不到5岁的儿子丢给他。吴代权又当爹又当娘,出诊时就给儿子脖子上挂片钥匙,寄在隔壁李万高医生家。小家伙又哭又闹,不肯吃饭,气得他一巴掌打到儿子的屁股上。
“后来孩子习惯了,几乎就成了我家的一员。”李万高一家给吴代权当了好几年“保姆”,他形容吴代权的工作状态“几乎就是玩命,周六周日基本没休过。”同事们不忍心看着他父子俩孤苦伶仃,撮合着为他建立了一个新家。妻子是县里的优秀护士,她很懂吴代权的心,支持他的工作。吴代权也非常珍惜这个家,他对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孩子视如己出,两兄弟的感情比亲哥俩还好,甚至对遭受丧子之痛的妻子前夫的父母也非常照顾。他是同事们公认的“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在家时他尽可能多做家务,让工作同样辛苦的妻子多歇会儿。一个人在大山里出诊时,他也会唱些山歌表达对家人的牵挂和感激。侗家人本来就会唱歌,吴代权即兴唱歌韵味十足。除了唱歌,他还喜欢拉二胡,打篮球。“篮球没怎么打了,二胡好久没摸过了。”吴代权不无遗憾。因为工作任务重,他都记不得上次拉二胡是什么时候了,记者在他家书房角落里看到了吴代权蒙尘的“老友”。他的书法也在当地小有名气,担任单位支部委员的他几乎包揽了所有写写画画的活,“没拿过一分钱报酬”,别的单位请他“支援”也没有二话。
吴代权是个孝子,工作再忙,也不会忘记老父亲。不愿随小儿子到城里“享福”,父亲还住在侗寨里的老木屋中。吴代权每年只有到过“侗年”时才回家一次。父亲总要到寨口去等儿子,如今走不动了,就在木屋里等。每次爷儿俩都形影不离,同榻而卧,说不完的知心话。去年侗年,吴代权带着刚考上大学的儿子回家,二嫂告诉他:“爸爸念叨了你好几天了!”走进老木屋,老父亲爬满皱纹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父亲伸出枯干的双手,一手执着儿子,一手揽着孙子,说话喘着粗气,硬是将吴代权给他过年的几百元钱“留给孙子读大学”。临走那天,88岁的父亲在家人搀扶下将儿子和孙子一直送到寨子口。
在侗寨里,吴代权的病人个个都把他当成亲人,无论他到哪个寨子,乡亲们都会拉他到家里,往他口袋里塞满柑橘、板栗等“自家树上的东西”,端上自家酿的侗家“苦酒”,杀鸡煮鱼留吃饭。侗家“苦酒”入口香甜,回味悠长。当地卫生局干部告诉记者一个动人的千年传说,寨子里有个美丽的姑娘,她的情郎出山谋生,她每年酿一坛米酒盼郎归。几十年过去,姑娘等白了头发,被人称为“苦娘”,直到离开人世她也没见到情郎,酿的米酒却香遍了整个寨子。从此,侗家人把米酒叫“苦酒”,用来招待贵客。
“侗家‘苦酒’为什么这样甜?它是侗家人心中流淌出来的酒。”副县长彭远萍的一句话耐人寻味。侗家儿女的“向恩”吴代权,对病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真心。
记者手记:赶了一天的路,到达通道县疾控中心时,却意外地“扑了空”:担心一位患有眼疾的结核病人服药后有反应,吴代权下乡看病人去了。第二天面对记者他有点愧疚,却小声问当地卫生局领导:“怎么又来了?”原来不久前一家地方媒体的采访“耽误了他一天工作”,一直让他“耿耿于怀”。怀化市卫生局局长张幼亭告诉记者,吴代权认为自己做的事太平常,荣誉让他很不习惯。羞于领奖,接受七一表彰时他甚至躲到了最后一排,被人拉上了领奖台;市卫生系统开展向他学习的活动,开完会他连饭都没吃就匆匆坐上回通道的班车:还约了病人来检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