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医学院的人文氛围更加浓厚。”在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的揭牌仪式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韩启德对医学人文教育提出了这样的希望。在全社会普遍倡导人文精神的今天,医学领域对人文关怀的呼唤显得尤为响亮。作为“准医生”的成长园地,医学院校不仅担负着传授医学知识和医疗技术的责任,还有必要弥补人文教育方面的缺失。近日,记者就相关话题采访了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院长张大庆教授。 特邀嘉宾 张大庆 本报记者 付东红 通讯员 杨迪雅 刘 璐 医术是一切技术中最美和最高尚的
记 者:“人文关怀”、“医学人文”等名词已经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但是,什么是医学的人文精神依然众说纷纭。对于这个概念,您是怎么界定的?
张大庆:概括地讲,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适的人类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及人性价值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对人类遗留下来的各种精神文化的高度珍视,对一种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的肯定和塑造。就医学领域而言,医学的人文精神主要是指让病人得到尊重,让生命得到呵护。具体到公共卫生等相关政策上,它就体现为一条原则,即关注大多数人的利益,尊重他们的选择。
事实上,医学与人文是合二为一的。追溯历史可以发现,医学是最具人文传统的一门学科,医生是最富含人情味的职业。在中国古代,医学被称为“仁术”,医生被誉为“仁爱之士”;而在西方,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就认为“医术是一切技术中最美和最高尚的”。2000年,当北京大学和北京医科大学两校合并时,医学部领导就已经深刻认识到当代医学发展和医学教育改革中医学人文学科建设的重要性了。而北京大学成立医学人文研究院这一举动本身,就显示出社会对于医学人文精神的迫切需求,这也是医学教育发展的需要。
“技术至上主义”带来医学的异化
记 者: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曾经,医学领域中的人文精神较其他领域体现得更为真切、更为直接。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医学与人文渐行渐远。到今天,不呼唤不行了,不倡导不行了。
张大庆:的确是这样。我认为,在医学技术迅猛发展背景下兴起的“技术至上主义”,是导致我们的医学人文传统出现断裂的主要原因。
20世纪以前,医学技术进展缓慢,医生凭借有限的药物和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为病人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问题。到了20世纪,这种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医学不仅获得了控制甚至消灭疾病的武器,而且还掌握了操纵生命的密码。在医学技术飞速发展中形成的“技术至上主义”,将人们对医学的设想锁定在“能做,必须做”的雄心壮志中。人们相信,一切病痛都可以被消除,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像机器的零件一样可以更换。这对医生的行为和医患关系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们应该看到的是,目前某些备受推崇的“高技术”其实既不高明也不高效,或许只是费用高昂而已。美国学者的调查报告显示,美国的卫生经费有一半用在了挽救仅能存活半年的病人身上。然而,目前尚有4000万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儿童,缺乏基本的医疗保障。由此可见,医疗费用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与生命存活时间成正比,但并不一定能有效地改善生命质量和健康状况。在实践中人们发现,单纯无条件地依靠医学技术来延长生命是有欠缺的。这种脱离了病人去治疗疾病的倾向,可能导致医疗保健的畸形发展。医学的异化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专科化消解了整体的人,技术化忽略了人的心理,市场化淡漠了人的情感。
从价值层面而非工具层面来教育医生
记 者:那么,我国当前的医学人文教育状况又是如何呢?
张大庆:总体上讲,医学人文教育发展不平衡,受学科发展的制约比较严重。医学人文教育强调的是从整体角度来理解生命、理解健康、理解医学,并从“医学到底是做什么的”这样一个角度来分析问题。这就带来了更深一层的要求。临床医生沟通技巧好、法律上不犯规、情理上不违背伦理,都不能代表医生是真正从病人的利益出发考虑问题的。这些仅仅是技巧,是在工具层面避免矛盾而已。这样的临床医生仅仅是一个演员。因此,我们要从价值层面而不是工具层面来教育医生。能够真正对病人负责的医生才是理想的医生。懂得综合考虑病情、预后以及长期的生命质量,才是一个有责任意识的医生之所为。现在的医学生中,能有20%具备这种意识就不错了。
我们要加强医学人文方面的教育,还因为原本的医学教育体制明显对医学人文关注不够。人文社会科学的本质是反思与批评。而今天的医学生就是将来医疗改革的实践者。我们试图通过一种新的教育方式,让学生们更加主动地、更有意识地认识医学的本质。从学生的成长背景来看,他们大多是从应试教育中走过来的。而当前医疗卫生领域出现的问题,在应试教育模式中无法找到答案,反而要求医生从人文的思路来研究问题。我希望除了医学科学基础和临床技术外,他们还能关注医学人文社会科学,特别是认识它在卫生改革中的重要性,对当前医学技术的发展及其衍生的挑战,能提出有见地的看法。
熏陶比上课更有效
记 者:医学人文研究院成立后将从哪些方面着手来切入这些问题?
张大庆:从本科生、研究生的教育开始,当然重点还是研究生教育。我们在课程中加入了包括医学史、医学哲学、医学伦理、医学心理、医学社会学、医学健康传播等内容。依据课程重要性的不同,课时设置从10多个课时到30多个不等。我觉得医学人文重在教育而不在教学,熏陶比上课更具有潜移默化的效果。目前,我们与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合作,尝试以案例讨论的形式使学生在临床工作中自觉地体会医学的人文价值,比如在器官移植、临终病症处理中,带教医生都要有意识地引导学生考虑病人的需求和利益。另外,我们还将组织一些调研,为领导部门出台相关政策提供依据等。
其实早在1978年,我国就有一批学者开始关注医学人文,致力于推动医学人文教育。他们推进了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改革,还逐渐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医学的人文社会科学教育和医学的基础教育、临床教育是构成医学教育的“三大支柱”。具体说来,医学的主体是临床医生,故医生必须具备相应的素养:一是理解生命现象所必需的基础科学知识,二是临床的经验与知识,三是要学会处理现代医疗服务当中的问题。这就是我们今天着意强调并力求具体化的医学人文教育。
目前,医学人文教育还面临着一些现实困难。医学人文是一个学科群,以前的医学教育中没有这样的学科建制。以医学伦理学为例,按照学科分类,哲学下面有伦理学,伦理学下面有应用伦理学,应用伦理学下面有医学伦理学。将医学伦理学置于伦理学下面,就很容易被淹没。而实际上,医学的伦理学研究、医学史研究和哲学研究之间可以形成一个学术共同体。所以,我们呼吁建立以问题为核心的跨学科研究,真正为医学人文学科的发展找到一个依托。
嘉宾简介
张大庆: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院长,医学史研究中心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医学史委员会主任,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医学哲学分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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