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日前刊登一项最新研究,指出美国有近半数不该放心脏支架的人被放了支架。对此,胡大一表示,我国滥用心脏支架的问题并不比美国乐观,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医生过度迷恋技术。因而,让医学回归人文、回归临床、回归基本功,应成为每一位医生都投身其中的当务之急。
价值医学的核心,就是保护公众健康利益
健康报:在近期落幕的第59届美国心脏病学院年会上,医生们呼吁“回归医学的本质”引起您的强烈共鸣。记得您曾说过,医学观念已经从最初的经验医学,历经循证医学,发展到了目前的价值医学。该如何理解“价值医学”?
胡大一:“价值医学”是指医学不仅要把技术转化成产品,比如一个支架、一个起搏器等,更重要的是实现患者的价值,保护公众健康利益。这里强调的是医疗对公众健康的价值。我国医疗资源分布不均,80%集中在大城市,其中80%又集中在大医院,而基层医院连最基本的医疗技术都不精通。这种情况下,医学就很难实现其价值。
其次,不应过度医疗,过度使用技术。有调查显示,药物的不恰当使用造成的死亡排在我国人口死因的第8位。如同没有完美的药物一样,也不存在主流的技术。再好的技术也不能过度使用。2009年,我国共实施心脏介入治疗23万例,如果按人均两个支架计算,仅耗材费就至少50亿元,原因之一就是医生过度迷恋技术。如果只要是心脏病患者就动员他做介入治疗,就可能置病人于危险的境地,这对医学而言也是一种伤害。我们应该积极探索以人为本的医疗服务模式,建立一个完整的疾病防控体系。医生的职业价值和生物医学价值的核心,就是保护公众健康利益。
不要总是去想我们能做什么,而要想想患者需要什么
健康报:技术被滥用的背后,不仅有制度的原因,也有医生、患者以及社会大环境的原因。有人主张“患者看病是一种权利”,您怎么看待这种趋势?
胡大一:我们经常讲医生维权,但我觉得患者维权更重要。维护患者的权利首先体现出政府责任。政府要出台一系列政策法规,来控制不恰当地使用医疗技术。现在的情况是,大医院在比毛收入,医生在追求和炫耀自己做过多少例介入手术。究竟还有多少医院管理者和医生在认真思考:这项技术的研发推广是不是坚持了公益性?我们不要总是去想我们能做什么,而要想想患者需要什么,想想什么对患者最好。
1985年至1987年,我在美国学习期间,曾先后在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和芝加哥伊利诺大学医学院研修。那时,心脏搭桥手术在美国已经很普及了,冠状动脉造影和球囊扩张技术也开始做了,而中国的医院还不敢做导管。1987年1月5日,我从美国回国。下飞机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让中国的老百姓能够享受现代医学技术进步带来的福利。这是我当时的梦想,也是对“患者看病是一种权利”的理解。
此外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健康知识、正确治疗疾病的方法告诉公众,让患者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才能让患者接受、配合医生的治疗。例如美国最好的医学杂志都有一页专门介绍健康知识,在医患双方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而我国的情况却是,一部分报纸用半个版面宣传健康知识,其余7个版面都是医疗广告,讲高血压吃什么药等。因此,对“患者看病是一种权利”的呼吁,要求我们从政府责任、媒体管理、医学会的推动三方面来维护。
我们过去的诊疗模式最大的缺陷和荒谬是“等症状”
健康报:过去我们提到生物?心理?社会新医学模式,近来又有学者呼吁倡导“医学整合”,对于中国今后医学模式的转型和发展,您有何期待?
胡大一:未来医学发展应整体实现“下移”和“前移”。所谓“下移”,就是技术下沉,建立各司其职的医疗服务网络,各个层面不同技术水平的人联合起来满足全民对健康的需求。当前,有些省市高度集中医疗资源建造6000张病床的大医院,或者建一家垄断全省的超大型医院,而其他层级的医院发展不起来。这种做法不科学。
还有一点就是“医学关口前移”,也就是我经常提到的“预防重于治疗”。过去的诊疗模式最大的缺陷和荒谬是“等症状”,包括医生自己,没有症状不看病,急症看急诊,慢病看门诊,重病住院。医生就是坐堂医生。胃疼了做胃癌手术,咯血了做肺癌手术,心绞痛了放支架搭桥。而大量未来可能发生心血管疾病的高危人群,或已经进入亚临床、已有病变,但还没有暴发的人群没人管。要解决这个问题,最重要的就是转型:去关注那些还没有症状的人。
我在美国进修的时候,就发现美国在推动有氧运动。我到美国的第一天,就看到一位患者在心肌梗死发病治疗后第5天就做运动平板实验。在中国这是不敢想象的。令人欣慰的是,现在慢病管理、健康管理、健康维护和健康教育等已经逐渐进入政府和公众的视野。对于中国医学未来的发展,我提出了“四面旗帜,三个回归”。“四面旗帜”就是公益、规范、预防、创新;“三个回归”就是回归人文、回归临床、回归基本功。
公益活动是实现人生价值和医学价值的重要平台
健康报:近年来,在各种学术会议之外,您还热衷于公益活动,并积极倡导健康理念,其内在动力是什么?
胡大一:人的一生,事业常青才有意义。做医生的不一定要退休,到晚年仍可投入到公益和预防事业中。公益活动是实现医生人生价值和医学价值的重要平台。有学者研究表明,1984年~1999年的15年间,有心绞痛或心肌梗死的患者经过治疗减少了642例心肌梗死死亡,这里面贡献最大的是“绿色通道”,占41%,而搭桥和介入治疗稳定性心绞痛对死亡率下降的贡献只有2%。就是说,医生医术再高明,设备再先进,如果病人不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救治,可能还是收效甚微。我也一直在考虑,能不能把很便宜的国产裸支架预先给患者使用?能否搞一个赔付机制,先手术后交钱?
一直以来,我都放不下中国那400万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我们不能眼看着这些能根治的疾病拖成不治之症。美国3岁以下的先心病患儿、德国1岁以下的先心病患儿都能得到根治,而在我国,越穷的地方和海拔越高的地方,先心病的孩子越多,越得不到治疗和照护。在贵州、青海、西藏等地,每救一个孩子我都感到特别幸福。为了这些孩子,我一方面带医生深入基层,另一方面不断地帮助当地培养基层医务人员,以减少孩子们奔波看病的费用。
一名年轻医生和我一起到基层出诊,回来之后对我说:“短短一个长假,您就让我看到了医学的百科全书。”现在,很多年轻医生没见过穷人得病的困窘,没体会过孩子们渴望救治的心情。公益活动是体现医学的人文性、医生的仁爱心以及技术的可及性的一个重要窗口。所以,我总是鼓励年轻人走出去,走到农村,在提高技术的同时,加深对公益事业的理解。
只有时时考虑患者利益,你才能交出合格的答卷
健康报:当前不太和谐的医患关系让一些医生觉得悲观。有人觉得,医患不和谐不能怪医生,体制机制上的问题还有待深究。在改善医患关系方面,您认为医生应该有哪些作为?
胡大一:在一次评审高级职称的会议上,我听到一名医生自豪地说他最近10年都没有戴过听诊器。当时我就纳闷了,我真不知道不用听诊器他是如何当心脏科医生的。由此可见,医学的很多最基本的东西被我们忽视了。现在,个别医生在做完介入手术后都不知道患者多大年龄。
我还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说医生的生存法则就是“能救能不救的一定不救,该查不该查的一定得查”。这是一种完全消极的自我保护思想,会使矛盾越来越激化。在这里,我想谈谈医生的同情心和责任感。如果你是一名医生,还担任着科室主任等职务,就会有各种“利益代表”找上你,就会有各种考验让你纠结。只有时时考虑到患者利益和公众健康,你才能交出合格的答卷。
绝大多数看我的门诊的病人都很满意。如果我看不好,我会直接告诉病人,然后帮他约其他教授看,并请他看好之后有机会的话告诉我。这也是我学习的过程。医生也不是万能的,大量医学知识对我来讲也是未知数,但我懂得跟患者要用心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