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清晨6点半。当走入已在此挥洒了16年汗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协和门诊大楼,骨科主任翁习生隐约察觉,今天有些不一样。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没穿白大褂。
这栋沉积了90年历史的“东方医学王国”没有回答他。翁习生快步加入排队挂号的长龙。
他开始了北京协和医院推出的“做一天患者”体验活动。
这一活动要求,在3月下旬,以科主任、职能部门处长、护士长为代表的41位医务人员,或扮演病人和家属,或现场追踪病人,分头进入门诊、急诊、病房及手术室等医院“要塞”。
他们也撞开了另一些“要塞”,譬如如今,俨然剑拔弩张的医患关系。
14元的普通门诊号被炒到300元
翁习生来得远远不够早。几百米长的队伍,绕挂号大厅一圈,把他逼到拐角。
初春的北京乍暖还寒,他感到一丝凉意。排在队伍里的他不敢跟病人搭讪,怕一开口就被识破了。但病人们的议论,声声入耳。
一位病人说,昨天早上起个大早,4点半就来排队了,没想到还是没排上;
一位病人说,连续几天来排专家号,还在附近的小旅馆租房子住下,辛辛苦苦挤到窗口一问,还是没排上。
此时,号贩子穿梭在人流中,熟练地兜售着手中的“专家号”、热门诊室号,甚至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商业机密”和盘托出:“我们有专人负责排队,现在排在队伍最前边。您把就医卡给我,到时我带着您顶上就行了。”
翁习生所属的“专家号”,原本只要14元一个,但在号贩子手里,被炒到了300元甚至更高的价格。热门科室的号,一个起码200元。
翁习生苦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些挂号心切的患者,乖乖地把手中的就医卡交给号贩子。
按捺着焦灼心情的患者们秩序井然
随着人流,沿着眼前的这间挂号大厅缓慢挪动,出乎翁习生意料,忍耐着病痛折磨,按捺着焦灼心情的患者们,秩序井然。这让他油然而生一丝感动。
此刻,他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这栋简易的平房。上世纪70年代建立起来的协和门诊大楼,起初预设的接待量是每天1000人次,但随着协和名气增大,就诊人数以几何级疯狂增长,如今,平均每天8000—10000人次,高峰时更达到12000人次。于是,才有了后来这间挂号大厅。“临时搭建起来的,其实就像个棚子。”翁习生说。
从加入队伍,到进入“棚子”,再差不多到排到挂号窗口跟前,翁习生一共花了50分钟,比他想象的要短些。
他心里清楚,这一方面说明,挂号工作人员效率高;另一方面,他亲眼目睹,这样的“高效率”,还因为热门诊室的号挂不上,许多病人扭头就走。
他还挑出了其他的刺:“挂号大厅里写明,乳腺内科等科室在西院,有些病人没有看到,还继续在东院排队。这不能怪病人,是我们没有尽好告示义务。不知道那些戴红袖章的保安,能不能用喇叭喊喊,提醒一下?”
患者认出医生扮演
当场拍手叫好
在翁习生排队挂号的前几天,他的同事们,也都用各自的方式,做了一天的“患者”。
除了医学专业知识,还需要具备表演天分。3月22日上午9点,病理科副主任梁智勇拉上科里一个年轻同事帮忙,一个扮演中风患者,一个扮演患者家属。他们的精湛“演技”,骗过了许多医护人员。挂号、被分诊、租用轮椅……2个小时里,他们先后穿梭医院急诊、门诊、老楼3个区域的5个地点。
他俩计算了一下时间:平均每10分钟排队一次,每次排队8分钟。
除了“表演”天分,还要有耐心。药剂科副主任朱珠,用了一下午时间蹲守。3月22日中午12点30分到5点30分,她扮演妇产科患者,“潜伏”在妇产科门诊就诊区。
她特别注意到就医患者的人数变化:每位来就诊的患者,平均有2-4位家人陪同,这使得原本过窄的楼道更拥挤不堪。如何分流和引导,正是需要改进的细节。
协和医院有50个科室,几千号人马,很难认全人,这使得科室主任们的扮演,不太容易被同事识破。
也有人露出马脚。3月21日上午8点30分,扮演呼吸科患者的耳鼻喉科主任高志强,在脱下白大褂,前往内科门诊“就诊”时,很快被不少患者认出。
迎着患者们的惊讶,高志强赶忙解释,这是医院推出的“做一天患者”体验活动,希望大家保密。不少患者当场为医院的这一举措拍手叫好。带着这份感动与鼓舞,高志强顺利体验了接下来的环节。
还有的科室主任,选择跟踪患者就诊全过程。3月16日上午,一位急性脑梗阻的病人在路边晕倒,50分钟后,被送往协和急诊科。营养科主任马方跟踪了他的就诊流程。和病人家属一道,马方跟随着这位病人,接受完神经科的大夫检查,又辗转至内科会诊。
体验报告里,马方写道:“因为流感病人很多,1小时后才得到会诊。”
挂号难真的是无解问题?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患者,终究还要回归医生角色。
结束排队挂号体验的上午,翁习生有个普通门诊。和往常一样,8点钟上班,工作到差不多中午一点,他还没吃上饭。
看完40多个病号后,有位没挂上号的外地患者带着X光片,找到翁习生,请他帮忙看看。翁习生给他加了号,并叮嘱他尽快做手术。
平时每天早上6点一刻从家里出发,7点左右到达医院,翁习生见到的是排队长龙已经消失、人群分流到各个挂号窗口后的情景。3月26日这天50分钟的挂号体验,比翁习生预期的时间短,却产生了比他预期更深长的触动。
为什么患者挂不上号?挂号难是否真的无法破解?为什么号源这么紧张?
亲身体验后,翁习生再次发问。虽然在此之前,他已两次对挂号难大动干戈。
第一次,是2010年,他刚上任不久。一次科室会议中,有医生提出,能不能多加点号?翁习生当场拍案叫好,并提出一个大刀阔斧的改革:以后两个月一轮,科室里的主治医生不限号,病人随到随治。
第二次,是2011年1月。翁习生自费印制了1000张“联谊卡”。他把联谊卡揣进白大褂的兜里,每诊治一个病人,就递上这张印有他手机号码的卡片。
“亲爱的朋友,我们因看病而相识,但我更愿意相信友谊。从即刻起,无论您(包括您的亲友)有任何骨关节问题,也无论您身在何处,均可提前一个工作日预约我的门诊,以免去您麻烦、漫长的排队挂号之苦。”联谊卡上的几句叮咛,正如贴心的老友。
截至目前,翁习生的联谊卡已经发出去两批,将近两千张。在出诊日,他平均每天要接待40多位门诊病号,其中就有15位左右是通过联谊卡预约的。
倡导医生再多加一些号
翁习生明白,相对医疗资源紧张的大环境,自己的力量,仍显得绵薄。
2007年,新华社播发报道《全国人民看病上协和》,而今,这被人们戏称为“全国人民看病挤协和”。
就诊的患者,70%是外地人。医疗资源的不均衡分布,加上协和历经90年铸就的金字招牌,让千里迢迢来到协和的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也心甘了——协和对他们而言,不仅意味着重获健康的生机,也意味着一份安全感,更意味着传说中怀揣着一颗“父母心”的医者的亲切对待。
病人的信任,曾让翁习生获得职业尊严与荣耀,虽然这也让他不堪重负。他用极快的语速,向本报记者重复了一遍他每周的日程安排:周一上午门诊,周二全天手术,周三下午门诊,周四上午是协和例行的全科大查房,下午特需门诊,周五追加手术,每天都要查房,每周至少开8台手术……
尽管如此,体验过后,翁习生想把自己的发条再拧紧一些。他说,大环境的医疗资源紧张,他无法改变,但他想从自己做起,倡导自己的科室,以及其他科室的医生,在原来的基础上,每天多加一些号,每天多看一些病人。
他相信,“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医生也不例外。
勇于挑刺曝“家丑”
带着排队挂号的体验,翁习生在3月26日举行的科主任沟通会上,作了体验报告。同时作报告的,还有参与门诊体验组和急诊体验组的10位医院中层干部。
一个有趣的细节打动了翁习生。会上,一位科室主任揪着一块路牌“开炮”:挂号、CT、核磁共振检查室分散在3个地方,结果在某个路口,最醒目的一块指示牌指向员工食堂,其他两个检查室的指示却很难看到。
他的言下之意是:员工吃饭,有患者便利重要吗?这个细微的体察,引起会场一片会心的笑。
许多人发现了同事身上的闪光点。在微博上,协和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于莺爆红。她用嬉笑怒骂,展现了一位急诊科医生的真实工作状态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次,国际医疗部副主任宋一民就在急诊室蹲点。他最大的感触是,急诊工作环境虽然嘈杂焦躁,但医护人员工作时,依然快乐而勤勉。
“神经科大夫问诊很仔细、态度和蔼;护士抽血、输液的技术好;放射科大夫拍片、出报告很及时”,这是营养科主任马方的就诊体验。
在体验报告里,这些科室主任没有回避问题。“跟踪病人反复划价交费6次,非常耗时”“交费时只有一个窗口开放,排队耗时15分钟”“病人因看不上心内科的号转挂急诊”等家丑,都被他们一一曝出。
协和老一辈妇产科专家宋鸿钊,曾在一篇回忆文章里,展现了协和为医的六个字:自省、专注和慈悲。他说,对于为医者来说,自省不断优化着他的关注领域,专注决定了他的关注深度,慈悲则是背景和色彩。这样,最后产生的不仅是一种清醒的理智,更是医者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
从这个角度来说,“做一天患者”,不仅是专注体验患者病痛哀伤的慈悲,也是协和的医生们自省的方式。他们用自省和内心对话,发出对医患关系和谐的渴望与呼唤。
只有体验
才能真切感受患者艰难
在体验交流会上,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患者很辛苦!”
因为十多年前的一场“事故”,当天,神经外科主任王任直的体验报告,似乎格外引人注目。
这场事故是患者家属引起的。当时的报道说,2001年,一位患有巨大脑垂体瘤的患者,经抢救无效后,在医院死亡。7月25日,死者的亲属以找X光片为由,来医院吵闹。
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王任直请他说话小点声。没想到,死者的儿子当场从护士台上抓起玻璃镜,劈头盖脸向他砸去。
粉碎的玻璃扎进了王任直的左臂,血流如注。当时的报道,用了“手臂被毁”一词来形容,并说,王任直最为担心的,是今后还能否上手术台为病人做手术。
痊愈后至今,王任直重操手术刀。十年过去了,他内心的伤口是否结痂?他是否已经忘却和宽恕?
在体验报告中,王任直简洁地记叙:“3月23日上午8点到11点40分,和科室同事冯铭等扮演消化科患者,在内科门诊就诊体验。耗费3个多小时,先后经历挂号、候诊、就诊、预约无痛胃镜等环节。后因无痛胃镜检查预约已至七月而放弃治疗。”
他特别写道,以后,要在“吃、喝、拉、撒、睡”上下工夫,让患者及家属舒适满意。围绕这个目标,他一共提出8条建议,是提出最多建议的发言代表之一。
3月27日,拥有十几万粉丝的协和整形美容科副主任王晓军发布一条微博,记录她参加沟通会的感悟:“到协和医院看病的患者真是太辛苦了,拥挤不堪的环境,有些就医流程的繁琐,还有时常挂不上号的无奈。只有体验了,才真切地感受到患者就医的艰难。”
总有一天
人们会真正尊重认可医生
遗憾的是,“换位思考”带来医生对患者的切肤理解,却无法弥合他们内心的无力感。
就在协和医生们体验的当口,3月23日,哈尔滨医科大学一位未成年患者持刀砍死27岁的实习医生王浩。鲜血染红了王浩的白大褂,也彻底葬送了他想成为一位好医生的梦想。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随后,在某网站一个有6161人参与的调查里,4018人对此感到“高兴”。
这样的结论,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在记者发稿的前一天,北大人民医院的邢志敏医师在诊室被刺,蒙面的行凶者逃之夭夭。
协和医院宣传处的一位工作人员难掩气愤:“不把医生当人看,想砍就砍,这样对待医生,还能要求医生把要砍自己的人当亲人一样对待吗?”
科室主任的体验报告让王晓军感触良多,但她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要求。她说,不想就医患问题做更多的评论,因为“医患双方的伤口,都需要时间来抚平”。
尽管如此,她也强调,这种不和谐,终将过去。
4月12日下午5点,翁习生送走一位临时来找他的病人。这天下午,他看了20多个病号,比规定的特需门诊量多出一倍。
谈及现在的医患关系,他说,自己也遇到过“医闹”、可能近在咫尺的威胁,让他感觉防不胜防:“为了自身安全,难道要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出诊吗?”
行医26年,翁习生看到,过去,在计划经济时代,有些医生“耍大牌”,不尊重患者;近些年来,则成了患者不尊重医生,媒体视野中的医生形象,也越来越负面。“但我相信,95%以上的医生,是善良的、负责任的,”翁习生说。
他不愿过多地苛责体制与社会舆论,正如他亲身体验排队挂号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再多加点号,看更多的病人。“与其盖更多的医院大楼,招收更多的医生,不如我们自己做好每一天的工作,和每一位患者沟通好”。翁习生说。
过去,因自己一位当医生的亲人鼓励,翁习生走上了行医道路。从老一辈协和人“医生世家”的身上,他看到了医术和医德的代代相承。现在,他最希望读高二的女儿以后学医。因为他相信:医生这个职业,总有一天会走出如今被误解和中伤的困局,真正得到患者的尊重与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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