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
读过《红楼梦》的读者,不难联想到第八回宝钗的冷香丸、金锁与和尚的来历,因而不难了解黛玉那出众的戏谑艺术的创造才能。在宝钗看来,黛玉的性格是“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第四十九回)联系上述黛玉对宝钗那间接性的戏谑看来,宝钗对黛玉的评价说对了一半,有一半却没有说对。
对宝钗“有些抑郁不忿之意”的黛玉,这次对宝钗那间接性的戏谑,正如她包括对宝玉的直接性的戏谑(例如第二十八回“……原来是个呆雁”),都是“有心”的,而且往往对宝钗很“有心”。但在表现形式方面,却仿佛是“无心”的。从出发点与过程的矛盾看来,黛玉的嘴在形式上并不很直,而是惯于用曲笔的。当然,黛玉的嘴有时很直,第二十回和宝玉赌气,嘴巴岂不是很直的吗?但“我作贱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等语自身,其实蕴藏着复杂的心理内容,直中有不直的因素。当我接触到某些唯恐读者不理解人物的心里内容,不惜令人发腻地用断语等作注解的文学作品,不能不欣赏曹雪芹这种“有心”而似“无心”的文风和黛玉语言中的潜台词。
提到第八回,宝玉与宝钗关于“宝玉”与“金锁”的对话,对宝玉与黛玉那种不同的个性的具体描绘,她与宝玉的关系的生动描绘,多么富于特殊性。关于宝钗那“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的来历的对话,与“静日玉生香”那一场的对话相比较,在艺术上更显示了曹雪芹那故意相犯却又并不相犯的艺术手法所体现的艺术才能。
宝玉看了金锁上那“不离不弃”和“芳龄永继”而笑问:“姐姐,这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不等宝钗回答,莺儿笑道: “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莺儿)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看来宝钗在故意回避与宝玉接谈这“一对”与非“一对”的问题,“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我想,如果有人愿意对此情节再作创造,希望强调宝钗的敏感与自重等作为所谓大家闺秀的性格特征,不要再为了“突出主题”或加重“批判性”而把她塑造成一个阴谋夺取“宝二奶奶宝座”的变相的丑旦。
当宝玉的注意点转移到“幽香”,“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又问:‘即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正如宝玉曾对黛玉所作的声明,宝玉与黛玉、宝钗的关系的亲疏,在这两次不同的闻香中也有所表现,她们的话里都有值得品味的潜台词。
如果可以认为宝玉此次对香气是一种慕化,后来那次对奇香就有点近于占有欲的流露了。黛玉虽然不拒绝宝玉那样不曾越轨的占有,仍然不失其作为小姐和表妹身分的矜恃。而“素日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的宝玉,尽管他以黛玉“命中的天魔星”的身份与关系出现,尽管“静日玉生香”的情节已经接近性爱的边沿,他仍然没有亵渎了“是水作的骨肉”的林妹妹。黛玉对宝玉那耗子偷香玉的故事的反应,也止于“翻身爬起来,按住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忙央告”,而没有“小性儿”到了疑心宝玉真有窃玉偷香的坏心眼。
本来,我想稍为系统地概括林黛玉的个性特征,费了这么多纸张却仍然停止在对于局部的具体的情节的分析,——可见鉴定之难做。尽管如此,我仍然不忍不涉及《红楼梦》艺术结构的巧妙而自然,人物性格刻画在发展着的情节,那层层深入等艺术特征。宝玉正在向黛玉求饶,还说“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个典故来”。恰好宝钗进来,以宝玉在元妃面前忘了有关芭蕉叶的典故的事戏谑宝玉,使“静日玉生香”一回书的结尾结得象人们用滥了的赞语——“柳暗花明又一村”。
林黛玉的性格特征是有多面性的,她与宝玉等人物的关系也是有多面性的。她的个性特征是从并非固定不变的关系中逐渐显示出来,所以她的个性不能被人物的肖像性所代替。曹雪芹并非按照固定模式所塑造的这一个新女性的典型,具有一定程度的理想化,却没有排除还存在于她身上的那些受了旧思想的束缚而形成的具体特征。因而形象是可信的和可爱的,性格是善的也是美的……。包括她的审美观念,这个人物的灵魂可能被认为是过时的。但就怎样揭示这一切的艺术手段来说,不能否认它还没有丧失其现实的意义。 上一页 [1] [2] [3] [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