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六年的行医生涯中,我接触了不少病人。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在本科实习期间遇到的一位小病人。
那时,我在老家一所市级医院的儿科实习,负责一个来自农村的小男孩。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他父亲叫他“小三儿”。小三儿7岁,还没上学,长得虎头虎脑,眼睛大大的,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很是可爱。小三儿是由父亲带到医院的,母亲要忙地里的农活和家务,还要照顾其他孩子,不常来。
小三儿患的是急性粒细胞白血病,正进行化疗诱导缓解治疗。这所医院没有专门的血液科,儿科病区收治的患儿病种很杂,但像他这样的血液病很少。我也是第一次负责白血病患者。因为小三儿有发热、出血等症状,同病室的患儿家属都很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传染。于是,我时常要跟他们解释。其实,小三儿的抵抗力最低,他最怕被传染。
治疗效果并不理想。用了抗生素,高温退了,过几天又烧起来,黏膜出血也是时好时坏。由于家庭条件不好,小三儿的营养跟不上。每次看到他吃饭,我心里都不是滋味。后来,小三儿的病情加重了,鼻腔出血比较严重,经常需要鼻腔局部填塞止血。他的样子让别的小孩都怕他,他自己也有些害怕。有一次,他悄悄地问我:“阿姨,我的病还能好吗?”我安慰他说:“小三儿是个好孩子,很坚强,病一定会好的。”说完这话,我心里却是酸酸的。
对小三儿的病我很着急,带教老师却不以为然,可能见得多了。我们把小三儿的父亲叫到办公室,向他介绍了病情和预后。晚上,我看见小三儿的父亲在走廊给家里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夜查房时,我又看见他蹲在病区外抽烟,皱着眉、苦着脸。他见到我,喃喃地说:“三儿完了。”一听这话,我急了:“还得治疗呀!不治怎么能好?”他把两手一摊,说:“没钱了,家里已经拉了饥荒,上有老下有小的……”
第二天早上,我愤愤不平地将这一情况报告给老师。老师拍拍我的肩,说:“你还年轻,以后经历多了就明白了。”当天下午,老师找到小三儿的父亲,对他说:“孩子的病我们没办法了,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你打算怎么办呢?”男人摇摇头说:“治不起了,我们回家。”接着又对我说:“小医生,我知道你对小三儿好,可谁叫咱穷,没法子呀!”在老师的建议下,他们决定当天就出院。我虽愕然,却也不能说什么。
我到病房送他们。小三儿已经完全没精神头了,两只眼睛看上去空洞洞的。他木讷地坐在床边,看父亲收拾东西。见到我,他眼睛亮了一下:“阿姨,我要回家了。”“想家了吗?”我问。“嗯,可想了。”他一边说一边擦着鼻血。我的心头揪了一下,鼻子也发酸,只能硬忍着没掉泪。到了院门口,小三儿又回头望望我,眼中有丝丝留恋。他正擦着鼻血,就被他父亲一把拉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小三儿流着鼻血回头张望时无助的眼神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小三儿的病到底怎样了?我不知道。实习结束后,我就回到了学校,再也没有听到小三儿的消息。每次想起小三儿,我都埋怨自己没本事,没办法帮他战胜病魔。
面对医院、患者、经济、社会等多方面的压力,很多医生会迷茫、无奈、发牢骚,甚至变得圆滑。经验多了,见过很多的死亡,我对当初老师的想法和做法也有所理解。静下心来,我时常思索着:如果现在再遇到小三儿,我会怎么做呢?医疗技术是提高了,可当年的那份热心与激动呢?可能已被理智所取代。
因为小三儿,我仍保留着对患者的一份同情。这些年来,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我告诫自己要不断努力,克服一个个困难,一步步前进。尽管有时很疲累,我也不敢懈怠,很怕辜负小三儿的期望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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